一点雷文(霞等不到桓温回来难产而死)

殿里又闷又热,王坦之进来的时候,那一股夹杂着血腥味与药味的热气熏得他喘不过气来,宫人全都忙做一团,顾不得向他行礼,他拧紧了眉头,问管事的大内官:“碳是否烧得太多了些?”

内官便战战兢兢地回话说:“皇上说冷,加盖了棉被,还是说冷,只好多加了碳盆……”

王坦之拧了拧眉头,看一眼殿内虚掩的窗户,吩咐人过去把窗口开大些。“要留意火星子,还有透气。”

他焦灼地想踱步,又怕拦着端水出去的宫人,那血水他看一眼就吓得连忙扭开头,御床上的虚弱身影,一直在痛苦呻吟,身边宫人与太医跪在床边。随着一声崩溃的哭嚎,有宫女喊着说:“孩子出来了!”

大家先是齐齐松了口气,待产婆将那胎儿捧在手里,擦去血迹,浑身青紫小小的一个,却是个不会哭的,去摸鼻息,连动也不会动,众人脸色都很不好,有些胆小的,甚至已经开始哭了。

王坦之本是不该进来的,他是侍中,却是个不合格的侍中。虽知道当今天子司马昱与外头那大司马桓温关系暧昧,却不知在这样针锋相对的时候,他俩还能颠鸾倒凤,更不知天子居然还能怀上人家的种。亦或者,皇帝是被桓温强迫的。反正是他一直看着皇帝的肚子渐渐大了,绞尽脑汁帮忙照顾遮掩,仿佛自己才是孩子父亲似的。桓温离京七八月了,没有回来看过一眼。

期间司马昱一直命王坦之拟诏请桓温回来担任丞相辅政。

那是怎样可怕的一个人,血腥手段肃清政敌,打压其他宗室与世家,暗将天子当作傀儡,却要推说自己年纪老迈,无为争功,谦虚地表示他愿意出镇一方保国家安宁。

天子除了以泪洗面,还能如何?

王坦之不免对床上那人恨铁不成钢,见他如此痛苦,心里又觉得可怜。

他对桓温也是咬牙切齿的。如果桓温知道司马昱有了他的孩子,又受这样的折磨,会是如何反应呢,会不会后悔?亦或者,只是不痛不痒?但他如何也不能泄露半个字,也许,这是为了帮司马昱保全从亲王变为皇帝之后,最后的一丝尊严。

司马昱躺在床上,汗湿的散乱鬓发粘在额角,原本灵明若神的脸上,只剩下了苍白与憔悴,却在这时候有了些力气,他喘了一口大气,努力抬起发抖的手,像是要看看那个折磨他这么久的索债儿。

产婆犹豫着,最后将惊惶目光定在了旁边的王坦之身上,要他拿主意。

王坦之便凑过去,跪在床边,握住了那只手,触手湿滑冰凉,掌心都是冷汗,让他的胸口也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,开口话都说不清楚了。“陛下,小皇子……已经……已经睡着了,等他睡醒了,再抱来给您看。”


司马昱的视线仍盯着床尾的方向,眼睛眨也不眨,手虽然被王坦之握着,却没有反应。

王坦之只好拉了拉掌中的手,企图将他的注意力唤过来,低声劝慰说:“您先将身子养好,小殿下有我们照看着,等您好起来,再看他……不急呢……”话刚说完,他自己先哽咽起来。

司马昱的眼睛便转过来,幽幽地看着他,目光有些瘆人。“是不是死了?”

王坦之不敢答话。

“我问你,孩子是不是死了?”

手指紧得发痛,王坦之才反应过来,这会儿是司马昱掐着他的手,也不知一个虚弱至此的人,如何有那么大的力气。

他别开视线不敢再看那张脸。

“也好,也好,免得来这世上受苦,真是个活的,我还要考虑溺死他……呵呵……”司马昱却突然笑了起来,形容惨烈地说了这么一句话,手一松又晕了过去。只留下整殿人哭天抢地。

吾遂委笃,足下便入,冀得相见,便来!便来!

急诏已经一日一夜发了四道出去,司马昱郁结于心,虚弱早产,又下了死胎,如今出气多,进气少,全靠一口参汤吊着命,全太医院的人都来了,亦是无力回天,姑孰离建康说近不近说远不远,若是大司马桓温肯星夜兼程赶回来,兴许还能再见上一面。

可若桓温拖延时间,等到天子驾崩,太子未立,如此,不是正好趁虚而入吗?

王坦之急得在殿门口转来转去,旁边的谢安沉默看着他打转,道:“你这样着急,能把大司马‘急’过来吗?”

王坦之停下脚步,忧忧愁愁地叹起气来。“安石,不瞒你,我现在怕他来,又怕他不来。若是他来了,要杀我们出气,如何是好?要是他不来,不正说明了他……么?”接下来的话他也不敢明说,只好用眼神示意。

遇上这样的大事,谢安显得更加从容,他看了看四周,便凑近王坦之耳边轻声细语起来。


司马昱又从昏睡中醒来,他宁愿就此死了,一了百了,不知道是不是快解脱了,身上反而感觉不到痛,只是觉得口渴,宫人日夜不眠地守在他身边,见他想要说话,连忙迎过来,也有人去通报守在殿外同样不眠不休的王坦之等人。

王坦之进来,正见皇帝饮了些参汤,头发也被宫女梳了梳,不知是不是他自己要求的,一向苍白的脸,隐隐透着嫣红,竟然又重新焕发出神采,目光明亮,似乎回到了那湛若神君,风情万种的时候。虽然已年过五旬,他的长发却仍乌黑透亮,肌肤赛雪,眼眸如星。见过他的人,没有人能忘怀的。

王坦之时常陪伴在他身边,却也觉得如何都看不厌,只可惜这样的人,上天却要收回了。

见他想起身,王坦之连忙同其他人躬身请求:“陛下身子弱,还是就此躺着歇息,有任何事尽管吩咐臣去办就是,万勿起身!”

司马昱只好作罢,软软地问:“他来了没有?”

王坦之知道问的是谁,硬着头皮答道:“大司马已经在回都路上了,陛下切莫着急,很快很快,他就来了。”

司马昱便笑了,常见他哭,这几日却好像反笑得多,若是大家抬头,便又能瞻仰他仅剩不多的笑颜。

他说:“拿笔来。”

王坦之便知道司马昱是要立遗诏了,原来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天子身份。

他便站起身,吩咐人拿御用的纸笔朱砂。

让人扶着皇帝起来写诏。只是这样的大事他不便在场,便退出去殿外等待。谢安正在门口等他,望见谢安,他心中也踏实多了。

待写好,他又进去收诏书。

只是看见那几行有些歪扭的字,王坦之几乎要气昏过去,什么叫“少子可辅则辅之,如不可,君自可取之”?这皇帝怕是病糊涂了,分明与桓温斗了一辈子,如今却是要大好河山拱手让人,那这些年苦心经营又是为了什么,置他们这些站队司马家的士人于何地,总不能因为私情,就忘了国家吧?


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,王坦之手上用力,“哗啦”一声就把那张司马昱好不容易写出的诏书撕作两半,这些天来的焦虑无处发泄,最终不过化为一句“陛下这样做,未免太任性了!”

司马昱愣愣地看着他,也不生气,只是松松喘了口气。仿佛被撕毁的不是关乎大晋国运的诏书,而是一张轻飘飘的废纸。

回应也是轻飘飘的。

“晋室天下,不过是靠运气得来的,你又何必生气呢?”他半卧在床上,在最后一刻也展现着身为名士该有的风度,好像不是凡人,更像仙人,俯视众生,无欲无求,如今就要乘鹤归去,位列仙班。

可这烂摊子不是仙人能收拾的,王坦之反驳道:“晋室天下,是宣元二帝费心建立的,陛下怎么能一人独断呢?”话说完他才觉得自己声音大了些,怕是所有人都听得见,不过无所谓了,他这是为了国家着想,皇帝终究是太软弱了,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个桓元子。

司马昱目光下垂,有气无力地说:“那你替我写吧。”

王坦之又恢复了平时的恭敬,擦了擦手上的汗,转身提笔去写诏书,他为司马昱写过很多诏书,只这恐怕是最后一次。等他写好,要给皇帝看,皇帝又闭上眼睛,好像睡着了。

太医一直在旁边,示意他不要说话,他便提心吊胆地收起诏书,仿佛收着一包毒药,视死如归地走了出去。

听见关门声,床上司马昱又突然睁开眼,扭头望向殿门的方向,但他只看到纱帐外的屏风,太医跪在他身边号脉,面色凝重。他直勾勾地盯着太医的脸,问:“他来了没有?”

太医照着王坦之的意思回答:“陛下,侍中大人说大司马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,陛下,您现在只宜安心调养,不宜思虑过……”

太医的话似乎越来越远,他的双眼如同深潭,再没有一丝光亮,只是模糊言语,太医将耳朵凑到他旁边,却只听到一句。

“他不会来了……”

话刚说完,双眼一阖气就断了,只有脸上,还挂着泪水两行,却已渐渐冰凉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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